他听到附近有脚步声,吓了一跳。他立刻意识到他在什么地月,什么事情。他想把金桔藏起来,但也许出于骄傲,也许藏匿已为时太晚,他又放下了它们。一个高大的穿着仆人制服的宽肩膀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这一位可能看见了那最后的可疑动作,愕然无言,有几分钟之久不知说什么是好。莫差特同样缄口不言,象被钉住了似的坐在那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显然红了脸,但他厚着脸皮把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地注视着对方。随后,他鼓足勇气用一种倔强态度把那只看上去好象没有损伤的椅子郑重其事地放到了桌子中间,这举动在第三者看来是相当可笑的。
“对不起,”那园丁打量了一下这位从穿戴上看身份并不高的外地人后,压着怒气开始说话,“我想知道您是……”
“从维也纳来的乐队长莫差特。
“想必在伯爵府是熟客吧?’
“我在这里并不熟,是过路的。伯爵大人在家吗?不在。”
“夫人呢?”
“有事,不见人。”莫差特站起身来准备走。
“对不起,先生,您怎么能在这里用这种方式伸手呢?”
“怎么?”莫差特听了说,“伸手?见鬼,难道你以为我要偷要吃这样的东西?”
“我的先生,我相信我是看见的。这些果子是有数的,我是对这负责的。这棵树伯爵要用来庆祝节日,马上有人来搬走。我不能放您走,我要把这事通报。您自己去为我作证,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好,就这样我在这里等着。你放心吧!”
园丁踌躇地向四周探望,莫差特以为他只是要点小费,就伸手往口袋里掏,但他身边半个铜板也没有。
一点不假,两个花园小工走来把树搬上担架抬走了。这时我们的大师拿出了一只皮夹,从里面扯下了一张白纸,在那园丁还没有走开的时候,他用铅笔写道:
仁慈的夫人真倒霉,我象昔日的亚当品尝了苹果,现在坐在您的花园里。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但我却不能委过于一位善良的夏娃①,她现在正在罗帐里被优美女神和小爱神弄得着了魔,在客店里享受着纯洁无罪的睡眠.您着有命令,我必亲自到您面前来陈述我自己也不理解的罪过.我真诚地感到惭愧。
您阁下恭顺的仆人W.A.
莫差特
他递过胡乱摺好的宇条,对那难堪地在那里等候的仆人作了几句必要的交代。没等这位形同凶神恶煞的仆人走多远,就听到伯爵府有一辆马车辘辘地驶进了院子。这是伯爵本人从邻近庄园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和她新订婚的未婚夫——一位年轻有钱的男爵。因为后者的母亲多年来不离家门,所以订婚仪式今天已经在母亲那里举行。现在还要和几位亲戚在这里再把喜事庆祝一番,新订婚的奥依根妮从小就象一个亲女儿似的把这里看作是她第二个家。伯爵夫人则因要作好各种安排先和她的儿子马克斯提早回家了。伯爵府里现在在过道中在楼梯上都忙成一团。那园丁费了大力才在外厅找到了伯爵夫人,把那字条递到她的手里。夫人没有当场打开看,也没有好好听递条人解释就匆忙走开了。那园丁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佣人,侍从,婢女,一个一个仆役从他的身旁匆匆走过。他打听主人在哪里——主人在更衣。他去找马克斯伯爵,在他的房里找到了他。马克斯在与男爵谈话,他们正谈得起劲,他打断了这仆人的话头,好象顾虑仆人会报告或问起现在还不能说的事情。“我就来,你先走过了好一会,父子两人同时走出。他们听到了令人不愉快的报告。
“这太无法无天啦!”那位胖胖的,心地善良但有些暴躁的伯爵叫了起来。“太过分了,你说是一个维也纳的乐师?我看是个流氓,就想捞点什么东西,看到什么捞什么。’
“大人原谅,小的看来他还并非象这种人,我感到这人的脑:子有点不正常。他很傲,他自称莫差尔①,现正听候处理,我让弗兰茨②留在细沙路上看着他。”
“算了吧,现在还有什么用?就算把这疯子禁闭,损失也是弥补不了的。我向你们说过一千次,前门在任何时候都要关好。如果你们防着点,这种纰漏怎么也不会发生的。”
这时候伯爵夫人从近厢房里急急忙忙赶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开的信纸,神色高兴又激动。她喊着说:“你们知道下面谁来啦!我的天,你们快读读这信吧!维也纳的莫差特,那位作曲家!快把他请上来I我就害怕他已经走了。要是这样,他会怎么看我们菲尔滕⑧,对他你是以礼相待的吧?该没出什么事吧?”
“出什么事?”丈夫回嘴说,一位著名人物的到来并不能把.他的怒气打消。
“这疯子从我为奥依根妮留的那棵树上扯下了一只新长出来的桔子。哼,这怪物!这下子扫兴扫大啦,马克斯的诗也可能作不出来了。”
“嗳,哪至于这样!”夫人着急地说,“这事可以补救,把它交给我办你们两人现在去解围,用尽一切办法对这好人友好相待,说好话。如果能把他留住,他今天不必赶路了,要是在花园里看不见他,那就到客店去找,把他的夫人也请来。今天给奥依根妮带来的礼物和意外收获没有比这偶然机会给她带来的更大,更美的了。”
“对!”马克斯接着说,“我第一个想法也是这样。快,爸爸,您来吧”他在急忙下楼梯的时候又说,“作诗的事您放心,九个缪司神④肯定会全到;相反,我还能从这坏事里得到好处。”“这怎么可能?”
“完全可能!’
“嘿,你讲话可要当真的哪!个如果真能如此,我们当然给这怪人以一切礼遇。”
正当伯爵府里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我们这个准囚犯并不在担心事情有什么不吉后果。他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忙着写东西。因为不见人来,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开始在原处来回踱着方步。客店里派人来告知,饭已摆好,要他马上去,马车夫也在催了。这样他只好收拾东西,准备立即离开。正在此时,两位男主人在凉亭前出现了。
伯爵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活泼地向他打着招呼,对他几乎象一位老相识一样。他根本不让他讲道歉的话,马上向他表示,希望他们夫妇俩至少今天中午和晚上要在他家作客。
“我亲爱的大师,您在我们这里并不陌生,我敢说,莫差特这个名字在这里提得比任何别处都更热情,更频繁。我的外甥女会唱歌,会弹琴,她几乎整天都坐在钢琴前,能背您的作品。去年冬天您的一次演奏会里,她一心想能挨在近处,看您演奏。过几个星期我们要去维也纳,亲戚们答应带她去参加迦利津公爵①的邀请,在那里人们可以遇见您。但是现在您旅行到布拉格去了,看样子您不会马上回去。再说,天知道您回去时会不会来我们这里。今明两天您休息休息吧!您的车我们马上让它回去,其余的行程请允许让我们来费心。”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作曲家成为友谊或玩乐的俘虏的轻易程度比这里所要求的还超过十倍,他略加考虑就答应了。他高兴地答应玩半天,但明天一清早就得继续赶路。马克斯伯爵乐意去把莫差特夫人接来,并愿为他去客店处理一切必要的事情。他去了,一辆马车马上被派去跟在他后面接人。
我们顺便交代一下这位年轻人的情况,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快乐的性格,集文艺爱好和才能于一身.他对军队生活并无真正兴趣,但作为军官显得有知识,懂礼貌。他通晓法国文学,当上流社会还瞧不起用德文写诗的时候,他因能轻而易举地以哈格道恩①、葛兹②等优秀诗人为楷模用祖国语言写诗而受到赞赏和喜爱。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今天当然是显露他才华的好机会。
他在饭桌上遇见莫差特夫人。她正同店主的女儿在聊天,并已经先开始喝汤了。她对这种意外事件,对她丈夫莽撞的即兴式的行径是太习惯了,因而这位青年军官的出现和受的委托并没有使她感到发窘。她并不掩饰她的高兴,她胸有成竹地,敏捷地亲自交代、处理了一切必要的事情。重新装箱、付款、辞退车夫稍作打扮——她做完这一切,然后高高兴兴和陪同人一起乘车到伯爵府。她还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以何种奇特的方式进府的哩!
那个人现在已舒舒服服地在府上被当做上宾来招待了。不多一会,他看见了奥依根妮——一位青春焕发,非常美丽、热情的姑娘——和她的未婚夫。她一头金发,苗条的身躯裹在饰有名贵花边的发亮的胭脂红的丝质礼服中,额上戴着镶有贵重珠宝的白色发箍。男爵比她稍稍年长,性格温和而开朗,看来在每一方面都是配得上她的。
那愉快的主人竭尽全力——可能过分了些——开始最初的攀谈,他用大嗓门、说笑话、讲小故事的方式来推动谈话,拿上来许多点心,对此我们这位过路客人一点不讲客气。
有人把钢琴打开,《费加罗的婚礼》乐谱摊开放在琴上。由男爵伴奏,贵族小姐开始唱苏珊娜在花园那一场的咏叹调,听了那音乐我们犹如呼吸着夏晚充满浓郁香味的空气那样,大口大口地呼吸那洋溢着甜蜜激情的精神。有两口气的功夫,英依根妮面颊上美丽的红晕转成苍白,但当第一个声音响地从她唇边吐出,压抑在她胸口的任何束缚都立即消失干净。她在音乐的高潮中保持着微笑和镇静,此刻的感觉是她一生中所有日子里绝无仅有的,这种感觉使她受到极大的鼓舞。
莫差特显然感到意外,当她唱完,他走到她跟前用毫不做作的出自内心的话说:“亲爱的姑娘,在这里正象在那可爱的太阳下一样,在它的光照下每人都一样的舒服,因而最好由他自己来赞美自己才对1听着这样的歌声,每人的灵魂都感到象小鼓洗澡那样:它笑着,它感到奇怪,·不知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再有,请您相信,我们这些在维也纳的人不是每天都能这样纯正,真实,温暖,如此完美地听到自己的音乐的。’说罢他拿起她的手热烈地亲吻。这个人在夸奖她的才能时所表现的那。种高度的亲切和善良使奥依根妮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感动。这种感动使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她的眼里忽然间充满了泪水。
这时莫差特夫人从门外进来,接着又出现了人们盼望的新客人.他们是同这府上有近亲关系的男爵家族。其中一位叫弗兰切斯卡的,是男爵家的女儿。她和订婚的姑娘从小就有亲密的友谊,她在这里就象在家里一样。
人们彼此互相问好,拥抱,祝贺。两位维也纳客人被介绍到的客人。莫差特坐到钢琴前面,他演奏他创作的协奏曲一部分,奥依根妮正在弹它呢!
在目前这种小范围内的演奏和在公共场所的演出相比,其效果当然是有区别的。在这种演奏中,人们可以在家常,熟悉的四壁之内与艺术家的人格和天才进行直接的接触从而得’到无限的满足。
这是那些光彩夺目的作品之一,在这乐曲中纯粹的美好象出于一时高兴为高雅做一次自愿的服务。这美又好象被遮掩在这些纵情嬉戏的形式中,隐藏在一堆耀眼的光点后面,然而在它每一个运动中又显露出特有的高贵,慷慨地倾泻出壮丽韵激情。
伯爵夫人自己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在使人着魔的演奏中,大多数听众(也许奥依根妮也不例外)虽然注意力高度集中,气氛庄严肃穆,但眼睛和耳朵还是分了家。大家情不自禁地注视着作曲家,注视着他那质朴,几乎有些僵直的姿势,注视着他善良的面孔和这双小手娴熟的运动。人们在这样的注视中,当然很少可能抵挡住对这位神奇的人产生的起伏着的万千层心潮的侵袭。
大师站起身来。伯爵转身对莫差特夫人说:“要想在一位著名的艺术家面前动嘴讲一句内行的赞美话,这不是每人都可以办到的事,但国王和皇帝们做起来却容易得很!他们嘴里讲出来的一切反正都是唯一的和非凡的。他们什么都能做,这是多么方便。比方说,他们坐在您丈夫的椅子后面,他们在听到某个光辉的幻想曲最后一个和弦的余音响完以后,就拍着这位平凡的大师的肩膀说:‘亲爱的莫差特,您真是有几下子啊!①’这句话刚说完,就象野火一样传遍了大厅。‘他对他说了什么来着?”他对他说,他真有几下子。’这样,一切拉的人,唱的人,作曲的人都为这个字眼激动。总之,这是伟大的气派,是不受拘束的帝王气派。这种气派是学不来的。我一直都在羡慕这种约瑟夫②式的,这种弗里德里希⑧式的气派,而且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羡慕过,因为现在我完全处在绝望中。在我装着另一种机智本钱的口袋中,我已摸不出一个铜板来了。”这位主人采取这样的言谈方式总能讨得众人的喜欢,并引起阵阵大笑。
在女主人的邀请下,参加聚会的人现在走向一间布置好的圆形的餐室。一阵扑鼻的节日的花香,一股引起胃口的凉爽空气向着走进去的人迎面吹来。
大家按照排好的席次就座,那位高贵的客人坐的未婚未婚夫妻的对面:在他的一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小个儿妇女,这是弗兰切斯卡的没有结婚的姑姑。另一边那年轻的迷人的侄女自己是他的邻座,这姑娘特别懂得用她的才智和活泼来引起他的注意。莫差特夫人康丝坦茨坐在男主人和她殷勤的陪路人工那位少尉之向,其余的人依次挨着坐下,共十一个人,尽可能穿插着坐。桌子下首一端空着位子。桌子的中间摆着两个巨大的瓷器托盘,彩色的瓷像托着宽大的盘子,盘中堆放着天然的果子和鲜花。在厅堂的四壁挂着丰富多彩的花饰。其余已经摆出来的东西和随着慢慢拿上来的东西表明,这将是一个延续时间较长的宴会。各种名贵的饮料从红得发紫的一直到白中带黄的各种颜色都有,这些饮料有的放在桌上杯盘之间,有的放在后面的备桌上,它们都发出闪闪的光彩。按规矩它们在宴会的后半段时间才被打开,冒出它们旺盛的泡沫。
直到这时为止,各方都在活跃谈话气氛,话题是多方面的。伯爵在一开始就几次暗示,先用间接的方式,现在则越发用直接的方式故意影射莫差特在花园里干的傻事。有人听了偷偷地会心微笑,有人则费尽了脑筋去弄明白他讲的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这位朋友就直接说了出来。
‘我要以上帝的名义作忏悔,”他开始说,“我是用什么方式获得与这门高贵家族相识的光荣的。这件事上我扮演了颇不光彩的角色。差一点现在我不是坐在这里吃喝,而可能蹲在伯爵府某处偏僻的禁闭室里,空着肚子在那里看墙上布满的蜘蛛网。”
“瞧着吧,”莫差特夫人喊着说,
“这下子我又要听到出什么洋相了。”他详尽地描述了他怎样把他的妻子留在‘白马”客店里。他描述了他步行去花园的情形,凉亭里出现的灾星,与花园看守的谈判。总之,我们已经知晓的事,他都极忠实地加以披露。这使听众感到非常高兴,弄得人们大笑不止,连有节制的奥依根妮也忍俊不禁,笑得周身发抖。
“好吧I”他继续说下去,“俗话说,‘若想占便宜,不怕人笑话。’你们将会看到,我从这件事里已经得到了小小的好处,但你们应该先听我说说是什么原因叫我这个老少年的脑子如此健忘,—这是青年时代的一段回忆在起着作用。
“1770年春天,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我和我的父亲一起旅行到意大利去①。我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②,我在那里的音乐院演奏了两次在别处演奏了多次,贵族和神职人员。向我表示欢迎友好,一位修道土对我们特别好,他自称是行家,在宫廷里有点名声。我们离开那里的前一天,由几位先生陪着他领我们到国王⑧的花园去玩。那里是真正的别墅,紧靠着大海,有一条漂亮的大道相通。一群西西里的喜剧演员在那里表演——他们给自己起了许多好听的名称,其中有一个命名为‘海神之女’。许多有身份的人出席观看,其中有年轻可爱的王后卡罗琳娜和她的两位公主在场。我们全都坐在头上有帐篷遮荫的游廊中,里面放着长凳,海浪拍打着下面的石壁。海面上闪烁着五彩缤纷的粼粼波纹,壮丽地反照着阳光灿烂的蓝色天空。正前方是维苏威火,山,一条缓缓弯曲的海岸,迷人地发着亮光从左边拐过来。
“表演节目的第一部分已经完了,那是在浮在水上的木筏搭成的干木排上演出的,没有什么特别。但第二部分——也是最美的部分——由划船、游泳、潜水等表演节目组成,这部分连同它们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一直保持着新鲜的印象。
“两条小巧的轻舟,从相对的方向互相逼近。看上去这两条船开出去是为了兜风玩乐的。一只稍大些的船,一半装有甲板,船上有两排掌桨人坐的长凳,此外还有一根细长的桅杆,上面张着风帆,帆上画着鲜艳的色彩,船头涂成金色。五个外貌俊美的少年,赤身裸体,胳膊,胸口,双腿看来一丝不挂。他们一面忙着划桨,一面同数目相何的少女——他们的情人——在调笑。其中宥+个少女坐在甲板中间编着花环,从身材的美丽和打扮看,她比其他的少女都要出色。其他的少女都为她服务,为她头上遮一块布挡着太阳,把花朵从篮里取出递给她编,一位吹笛子的姑娘坐在她旁边,用着响亮的笛声伴着其余姑娘的歌声。这位特别漂亮的美人也有一个男的伴侣,但他们彼此间态度相当冷淡。那男情人让人感到有点粗野。
这时,另一条外观比较简陋的行船靠近了。这船上全是一些年轻的小伙子。那条船上少年呈鲜红色,这条船上的年轻人财是湖绿色。他们看着对面船上载着的美丽姑娘们发呆。他们向那边招呼,表示愿意和他们认识。有个活泼的姑娘从胸口摘下,一朵玫瑰,俏皮地把它高高举在空中,似乎在问:他们对这样的礼物
是否欢迎,那边的人都以明确的态度给予肯定的回答。红色的少年显出了阴沉和轻蔑的脸色,当有几个女孩于商量好,给那些可怜的人儿扔过去一些充饥解渴的东西时,这些红色的少年毫无办法。一只装满桔子的筐放在甲板上,这些桔子说不定是按照水果样子仿制的圆球。在堤岸上布置的音乐协奏之下,现在开始了一幕令人神往的戏剧。
“有一个少女开了头,她用纤巧的手首先扔过去几只桔子,那边用同样轻巧的动作接住,接着立刻又扔了回去。就这样,扔过来扔过去,后来帮着扔的姑娘愈来愈多,在天空里以愈来愈快的速度来回飞舞的桔子增加到一打以上。那位坐在中央的美人并不参战,她坐在小凳上贪婪地观看。我们对双方动作之敏捷只能叹为观止。两条船彼此相离三十多步,以很慢的速度相互兜着圈,有时对着对方的侧舷,有时又转向对方的船头,在空中飞舞的圆球快增到了二十四个,然而人们在眼花缭乱中以为看到的比这还多,有时简直象出现了交叉火力。它们沿着很高的弧形上升下落,没有一次失误,好象是通过引力自动落入张开的手掌似的。
“眼睛忙于观赏愉快的表演,耳朵听蒲悦耳的旋律。西西里民歌、舞曲、萨尔塔列洛舞曲①,坎佐那舞曲②——一个大杂烩妁曲选,象花环一样很容易地串在一起。那位年轻的公主,一位美丽、不拘束的孩子,年龄大约和我一般大,跟着节拍有趣地点着头。她的微笑和长长的睫毛至今还呈现在我的面前。
“请让我把这闹剧继续讲完,虽然下面讲的与我今天发生的事没有关系。人们想不出人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场面了。双方的战争渐渐停歇,少女们捡起金色的苹果⑧放回篮里。那边出采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张绿色的鱼网,象游戏似的把它撒到水里。不一会,他举了起来,大家惊讶地看到在网里闪烁着一条蓝,绿,金三色的大鱼。旁边的人急忙跳过去把它取出来,但它真象是一条活鱼似的从他们的手滑到了海里。这是他们事先策划好的诡计,用以哄骗那些红色少年。当对方看见这动物并不下潜,而只是在水里上下戏耍时,就毫不怀疑地全都跳进了大海,绿色的小伙子也都全部跳了下去。这样人们就看见十二个矫健敏捷的游泳能手争着去捕捉那到处乱窜的鱼。:这鱼在波浪中冒出头来,又在波浪中良久不见,忽而在那里,忽而在这里,在这人的大腿间消失,又在那人的胸口和下巴间出现。正当那群红色少年争先恐后抓鱼抓得起劲的时候,另气群看到有利时机已到;他们忽然间象闪电般在姑娘们的尖叫声中爬上了那只并不属于他们的船,只有姑娘们留在上面。一位外貌高贵,长得象梅尔库④似的小伙子,容光焕发,快乐地扑向那最美的少女,他搂着她,吻着她,这位姑娘根本不参加其他人的喊叫,她反而张开双臂以同样烈火般的热情拥抱着这个她热识的小伙子。受骗的那一群赶紧游过来,但他们被船上的木桨和武器推开。他们'无济于事的愤怒,姑娘们害怕的叫喊,有几个则拚命抵抗,她们的恳求和哀告几乎被其余的警报一被海水声,被此时忽然转为另一种气氛的音乐所淹投。这种美已无法形容,观众里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欢呼。
“这时原来松松地捆着的风帆张开了,帆上出现了一个插着银翅竺玫瑰色的小男孩,手拿弓箭,身背箭袋,用优美的姿势飘浮在桅杆上。这时风帆凸鼓,众桨齐划,比这两者更有威力似的乎是那小爱神的在场,他那高歌猛进的姿势似乎在推着小船前
甄,那些在后面的游泳健/L紧迫不舍,其中一人左手托着永吴;
—鱼举在头上。他们很快放弃希望,精疲力竭地爬上那条遗弃的小船,被迫在那里歇歇脚。那绿色的一群现在抵达一个灌木丛的小岛,出乎他们的意外,出现了一只埋伏在那里的船,上面满是全副武装的伙伴。面对这样的威胁,这一小批人只好挂起,白旗,表示他们愿进行善意的谈判。那边挂起了同样的旗号,这使他们放了心,于是他们驶向那停泊处。不久,人们看见那些善良姑娘中除了有一个愿意留下,其余所有的都回到自己的船上和她们的爱人会面——这场喜剧就这样结束。
休息的时候,人人都对方才听到的故事赞不绝口,奥依根妮睛里闪着光彩悄声地对男爵说:“从头到尾我好象听到了一曲画面构成的交响乐。从它整个的欢乐气氛说,它简直是莫差特神的一幅肖像画!我说得对吗?那全部优美不都含蕴在《费加罗》之中吗?”新订婚的未婚夫正想把她的想法转告给作曲家,后者又把话头继续下去:“自从那时我看到意大利,至今已经十七个年头了。谁到过意大利,特别是去过那不勒斯,会不铭记终生?即使那时我还一主象个孩子,也是忘不了的1我在海湾度过的最后一个美好的夜晚,从未象今天在您花园里那样生动地重现过。如果我闭上双眼——微风拂去了最后的轻纱般的雾霭,一个仙境般的地方,十分清晰、明朗,它亮亮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大海和堤岸,山和城,沿岸杂色的人群,继而能使人惊奇的球戏,这一切景象都交织在一起I我相信,我的耳朵里重新响起了那时候的音乐,它象一串由各种欢快的旋律组成的念珠在我的内心里穿过,别人的和自己韵,这一种与那一种交替出现。偶然,出现一支小小的舞曲,八六拍子,从没听见过,—-我心想:等一等,这是什么?好听得,出奇1我仔细回眯——我的天!这是马塞托①,‘这是翠琳娜②他对莫差特夫人大笑,后者立刻猜出他指什么。
‘简单说事情是这样,”他继续说,“我的歌剧第一幕中有几首轻快的小曲:农村婚礼唱的二重唱和合唱还没有写出。两个月以前我按次序作曲,当写到这里时,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东西。这里必须是洋溢着欢乐情绪的曲调一简单,带点孩子气,应该象用来送给姑娘饰在胸口带着飘带的花束。象这样的东西勉强写是写不出的,常常它只能自己出现,所以我只好先放一放。在我完成那些较大的创作过程中,从没有回头来管过它。今天快进村的时候,我在车里偶然地想起了那段歌词。我没有想出什么来,至少我并不知道我想出了什么。好啦,一小时以后我在泉边凉亭里抓住了一个动机⑧。这样成功、这样好的动机在别的时候,用别的途径是想不出来的。在艺术创作中常常有些特别的经验,但类似这样的恶作剧我却从没有经历过。为了不把后来的事情说在前面,那时与诗句配得天衣无缝的旋律还没有想好,雏鸟的头还刚刚破壳露出,我马上要做的只是把它完全剥出来而已,这时,在我的眼前活泼地浮现着翠琳娜的舞蹈,那不勒斯海湾诱人的景色也在这里奇怪地插了进来。我听到新婚夫妇的对唱,听到姑娘和小伙子们的合唱。”莫差特愉快地用口哨吹出了歌曲④的开端:
亲爱的姐妹们,
你们为爱情面生,
请不要虚掷妙龄年华,
美丽的青春'
请不要为相思苦恼而叹息声声!
爱神愿帮助你们,愿帮助你们.
特啦啦啦!
快乐在等待着你们,等待着你们!
正在这时我的手闯了一场大祸。复仇的女神已在树丛后窥伺,她变成一个穿着镶边蓝衣可怕的男人,现在走了出来。那是维苏威的一场爆发。假如在那个迷人的傍晚,它站在海边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如果它在顷刻间把帕特诺佩②全部繁华淹没覆盖在黑色的灰雨之中,我的上帝,这灾难不会使我感到意外和吃惊。那撒旦很少有人把我弄得那样走投无路,一张铁青的脸,有几分象罗马的暴君第贝里乌斯④他走后,我想仆人已那样可怕,他的主人会怎样呢?我期望得到女主人的保护,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我的妻子丝坦茨儿⑤,她生性好奇,已经从客店的那位胖女人那里打听到伯爵府全家人的情况,我在旁边听说……”
这时,莫差特夫人禁不住把他的话打断,情急地分辩:相反,爱打听的人是他自己。这样就发生了夫妻之间有趣的争论,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就算这样吧!”他说,“总而言之,我从远处听到说伯爵府有位可爱的寄女,新订婚,美极了是善良的化身,有天使般的歌喉。Per
Di01(意大利语,上帝哪!)现在我想着啦!有办法把你从困境中解救出来!’马上坐下,把你的歌写下来。如果可能,你如实说出这蠢事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玩笑吗!想到就干。我有足够的时间,而且还有一张干净的绿色的五线谱纸。这就是那成果我要把它送到美丽的双手中去,如蒙慨允,我把它称作一首即席写成的《新娘之歌》。"
说着,他把一张写得整整齐齐的乐谱递过桌子送给奥依根妮,但她的舅舅在她之前伸出手来把它抢走,他喊着说:‘我的孩子,耐心等一等!”
他一抬手,沙龙的边门打开了,出现丁几个仆人。他们把那棵倒霉的桔子树郑重其事不出声音地搬了进来,放在靠桌子的一张凳上。同时,在左右各放了两株苗条的月桂树。桔于树上挂的题字表明这树是新娘的财产,在桔树下前方盖着青苔的土上放着一只瓷碟,上面罩着一块餐巾。人们把这布揭去,马上看见一只切开了的桔子。这位舅舅霹出狡黠的眼光,把一张有大师签名的卡片塞到了这桔子的旁边。此时全场欢呼不止。
“看来,”伯爵夫人说,
“奥依根妮到现在还不清楚她前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呢!她喜爱的旧物,现在盛开新花,硕果累累。她真认不出来了。”
这位小姐将信将疑,忽而看看那树,忽而看看她舅舅。“这是不可能的,”她说,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树已经没救了。
“那你认为,”舅父说, “别人从哪儿给你找来一件膺品?你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1不过,你看看——我要象通常喜剧里做的那样,让人通过痣和瘢痕来辨认误以为已死去的合法的儿子或兄弟。瞧,这里的树瘤!树桠上的裂口这些你以前都曾见过千百次。怎么样?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不能再怀疑了,她又惊讶又感动,她的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这棵树是和这家庭在近一百年来对一位卓越的夫人的纪念紧的,这里我们不妨用几句话来提一提她的情况。
舅舅的祖父因他外交上的功绩在维也纳内阁中享有很好的名声。他先后得到两位君主的同样信任和敬重。他因娶得了一位贤惠的妻子瑞娜特·莱昂诺勒在家庭内享受的幸福不下于在外界。多次居住在法国,和路易十四显赫的宫廷以及和这段引人注目的时期中最显要的男女人物都有接触。虽然她毫无拘束地参加了多种多样的富于机智的生活享受,但她无论在谈吐或著作中丝毫没有失去她与生俱来的德意志式坚定不移的荣誉感和严格的道德准则夕这些都在那张保存到现在的伯爵夫人肖像画上坚毅的容中明白无误地表露出来。恰恰由于她的思想带有这种气质,她在上述的社交活动中采取了一种天真的,特别的反对派立场。从她遗给后世的书简中看,有大量的材料表明这位奇特的妇女无论信仰问题上,在文学,政治或其它问题上,她用何等的坦率和雄辩来维护她健康的原则和观点。她攻击社交界的缺点,但同时并不使人感到厌烦。她对精神界最优秀人士的荟萃之地——妮①家所能遇到的全部人物都有着浓厚的兴趣。由于前述原因,导致了她和那时最高贵的妇女封·赛维尼②夫人之间极好的高尚的奉谊关系。她死后,人们在一只檀木箱里发现了夏贝尔⑧给她写的一些放肆的打油诗,这些诗由诗人亲手写在印有银色花边的信纸上,此外还有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写给这位正派奥地利女友的十分亲热,体贴的信件。
她在特里安农④举行的一次庆典上,在花园的草坪上,从这位封·赛维尼夫人手中接过一枝盛开花朵的桔树枝。当时她立刻把它插在花盆里,不料这桔枝在盆里生了根,它被带回到德国。
这小树二十五年来在她眼皮下渐渐长大,后来被她的子孙们细心照料培植.这树除了有个人的纪念价值外,同时被看成是那被神化了的时代高尚的精神美的活生生的象征。当然,这个时代从今天看来,我们并不认为有赞美的价值,它早巳孕育着未来的灾难。这灾难的降临震撼了世界,它离我们这无害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不远了①。
奥依根妮对可敬的外曾祖母留下的遗嘱贯注了最多的爱。这也正是舅舅所以经常谈到应该将这树转送给她的理由。当去年春天她离开此地的一段时间内,这桔树开始枯萎,叶子发黄,树枝坏死,这当然使这位小姐感到痛心。按常理这树再活两倍,三倍时间是不难的,但这树枯萎的原因找不出来,用尽一切办法治理也未见效,园丁认为这树很快就会死去。伯爵听从附近居住的行家劝告,使用了一种乡下常用的奇妙的秘方,把树移到一处隔离的房间,对它进行秘密的治疗。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使这外甥女的老友重新恢复活力结出累累的硕果,以使她感到意外,现在这希望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实现。他按捺住他的急性子,关心着有几只后熟的果实能否平安地留在枝上。几个礼拜以来,他把快乐寄托在今天的庆祝会上,但是,恰好在最后的时刻‘位陌生人闯进来使我们这位善良的先生大扫其兴。
少尉早在宴会开始前就为赠送这桔树的庄严时刻写下了诗句.他为了尽可能适应改变了的情况,把这格调有些过分严肃的诗在结尾上进行了改动。他抽出一张文稿,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的表妹朗诵起来.诗篇的内容简述如下:彼众口赞美的黑斯培里顿②之树,自古生长在西方。小岛朱诺①的花园,大地母亲将它馈赠给朱诺作嫁妆,派遣三位善歌的山泽女神守护着它。此树的后代子孙渴望着能担负同样的使命,
因为它们的族类被当作礼品馈赠给新娘,这习俗早巳从天上传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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