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良心的人
他们回到祖国时,局势混乱,封建军阀之间相互混战,在北大担任英语系教授的父亲开始写文章批评腐败和低效率的政府。1926年3月,天安门广场上爆发了大规模的反帝游行。—天早晨,父亲接到他的一个得意门生的电话,询问能否请一天假去参加游行。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当天下午两点,他听说那个打电话的学生死了,是段祺瑞军政府的士兵开了枪,死伤有二百多人:父亲悲愤莫名,写文章分析了当时中国的状况,敦促各党派联合起来,推翻段政府,为废除不平等条约而战。自回国后,已成为母亲的翠风就一直为丈夫的安全担忧,她不止一次地劝他不要批评政府,以免招惹是非。可他就是听不进去。父亲不仅写文章,还参加了示威游行,用竹竿和砖头与警察战斗。一次,他的前额还被警察打破了,留下了个永久的伤疤。他说他扔砖头很在行,因为小时候常往水面上扔漂石。屠杀学生后,段祺瑞又下令逮捕了50名批评政府的教授和报人,父亲也在名单中。听说有两位报人在被捕后,当天晚上就遭到了枪杀。“这次你可作到头了!”母亲哭着说。母亲有些愤怒,她刚生下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当她从医院回到家时,发现父亲正在准备绳梯,一旦警察来了,可以越墙逃走。
“要跑,就一起跑。”母亲叫道。全家人先是逃到一家法国医院,然后又藏在朋友家里。三个星期后,我们回到了厦门,父亲在厦门大学任教,并担任了文学院教务主任。许多北大教授,包括著名作家鲁迅也在那里。但是,校园政治使父亲难以继续待下去。一年后,因为父亲很是敬仰当时的外交部长陈友仁,于是到武汉政府外交部谋了个差事。1927年,蒋介石推翻了武汉政府,立南京为首都,父亲辞职,举家迁往上海。在上海,父亲开始编纂《开明英语课本》,并取得了成功,被采用为中学教材。
如果我不出声,父亲会允许我在他书房里玩耍。我经常见他在打字机上用英文打字,我喜欢他的机器。我
记得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台同样容易操作的中文打字机就太棒了!”我喜欢在父亲工作时呆在他的书房里,我愿意亲近他。他的书房里装满了书,但散发着
香烟味,我经常帮他削铅笔或灌墨水,当我不耐烦时,就会爬到他的膝上问他在做什么。
“写作。”他总是说。
“我也想成为一名作家。”我说。“要成为一名作家,你必须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好奇,深深地感觉,对事情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理解。“他教导我说。父亲把他的书房叫作“未完成的影棚”,并解释说:“因为我从未实现孙中山先生的愿望,没有阻止自己在做礼拜时心不在焉;我从未翻过跟头-无论是体力上的。精神上的,还是政治上。我甚至不知道风是怎么样吹的;我从未说过任何话去取悦别人,也从未有这样的企图,在探讨国家政治时,我从不冷静,也不圆滑。”
弄潮儿
1932年,随着《论语》期刊的创办,父亲在中国获得声誉,杂志以幽默和讽刺见长,他的文章吸引了大量读者。他曾这样嘲讽腐败的官员:“虽然你是一名官员,但看起来不像一个人。”每一期,学生们最先要读的便是父亲的短文。人们称她为“弄潮儿”和“幽默大师”。
1934年和1935年,他又创办了半月刊《人间世》和《宇宙风》。与此同时他还在《中国评论》上主持着英文专栏“短评”,并开始着手编纂具有《牛津词典》风格的中文字典。对父亲来说,生活就是获取知识的旅程。他学习中文、希腊文、法文,研究英国哲学家。每天上午他工作完走出书房,就如他刚去世界各地旅游了—趟。父亲把持家的事完全交给了母亲。他把母亲从严厉的儿时教育中解放出来,告诉她应该享受生活。她并非对他说的全都徂信,依然去教堂做礼拜,以她独特的方式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们。
母亲身高五英尺,腰板挺直。她戴着一副无框夹鼻眼镜,一边用细链钩住耳朵。她很为在德国购买了这副眼镜而感到自豪,因为很少有人长着足够高的鼻梁来戴这样的眼镜。母亲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父亲并不介意。他不迷信传宗接代,尽管这在中国十分重要。“生活犹如一场梦,人类如时间长河中的旅行者。”他写道.“在此地装船,而在彼地卸船,以此为后者腾出空间。”父亲浪漫,而母亲现实。一次,我们去无锡旅行。行前,我们告诉用人第-二天才能回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当天晚上就赶了回去,发现厨师与用人正在父母的床上睡觉!母亲甚感气愤。“把床单换掉!”她喊道,并说翌日就要把这两人解雇。
我年少而天真:“为什么一定要解雇他们呢?”
“把床单换掉!把一切都整理好!”母亲
大叫道。
父亲却失声大笑,并为厨师求晴。结果厨师留了下来。父母亲配合得很好。“婚姻中追求浪漫的人终将失去它。”父亲写道,“而忘记浪漫、安分守己、乐观向上的人终将得到它。”父亲是个矮个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身体健壮,前额微突,两眼深邃。他给人最深的印象是精力充沛。记得—天晚上,他叫我去花园,从书房透出的灯光照着一只蜘蛛,正在玫瑰枝上结网。“看,看!”他叫着,“一个蜘蛛竟然结如此了不起的网,而且在上面爬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学过的知识说明蜘蛛网很脏,但爸爸解释说,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隋,那它就是美丽的。
山之子
父亲发表在“短评”上的短文,引起了美国作家赛珍珠的注意,她当时正在中国,她的小说《大地》获得过普利策奖。“这个栏目对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作了新颖、敏锐和准确的评论。”她写道,“使我钦佩的是它的无所畏惧。”两位作家在一天晚上相遇了。他们正在议论在中国的外国作家,父亲突然说,“我很想写一本书,谈谈我对中国的确切感受。”
“你正是做这种事的人。“赛珍珠热情洋溢地回答。
父亲于1935年完成了这本书,叫作《吾国吾民》。它剖析了中国存在的问题,同时,也赞扬了她的美德。这本书使他在西方成为中国的著名翻译家和作家。当时的中国正处于黑暗的年代。在书中,父亲分析了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及理想。“中国太大了,她的国民生活有许多方面,我剖析她的问题是因为我没有失望。”“如果一个人必须是一位作家,那他就应该有勇气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与成为一个好作家相比,成为—个好人更重要。”父亲已经41岁了。从他离开家乡,所见所闻常使他怀念故乡的高山、简朴而快乐的童年,以及祖父对他的期望。“如果你住在山村,你在内心里永远是一个乡娃,不会改变:”他说,“家乡的山峦影响了我—生。它们使我变得勇敢,也教我谦逊。它们使一切,金钱、政治、名利,变得渺小。这些山峦给我以无限的内在力量和独立,谁也拿不去。”
1936年,在赛珍珠的建议下,我们举家迁往美国,原来只准备待一年,可1937中日战争暴发,我们只能滞留在海外。上海成为战场,当那里的战斗结束后,父亲得知他未带往美国的52册《中国字典》的手稿被毁了,这使他悲痛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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