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者的内心特征是一个谜。莫扎特更是如此。解读他,不亚于一个火星人要弄懂哥德巴赫猜想,或利用繁难的公式解析费马大定理。如果说巴赫、贝多芬的人格里仍有真真切切与人间有关的特征的话,莫扎特的音乐则抹去了任何真正通向他那里的解释之路。在整个西方音乐史上,没有任何一个谜语比莫扎特之谜更大,也更有意味。这并不是说倾听者不能获得他的音乐”画像:根本的问题在于,他的这幅音乐“画像”是怎么从人世间生活的莫扎持身上升起的,他为何给试图理解他的人留下了内心的困境。我长时间对莫扎特音乐中的莫扎特其人不得要领。我这样讲,并非是不能从关于他的诸多传记以及音乐辞书中的“公论”来说服自己,我的疑问是:他的清澈、青春色彩的音乐勾勒出“人”的身影,不但未使这个“人”影显得不可触摸,恰恰使这个“人”影有着绝对的内心的重量。他的作品里没有“人”的那种可称为生物的气味。他说的不是人间的烦心事。对于莫扎特而言,人世间的苦痛不需要用“欢乐”赢来,更无必要“扼’’住“命运”的喉咙。他的音乐里奇特而美好的声音指向了何方——为什么有那么多清爽、深邃的美感?许多乐评家宁愿把他放入神界,予以供奉,完全抹去了这个曾住在维也纳某街某门牌下的名叫莫扎特的户主姓名。可把他“推”入人世来解释,哪里又可为他的每一个乐章找到真正的凭证?莫扎特在这里如此撩人心扉,他的音乐无时无刻不魔术般地唤起人性、生命里纯粹属于声音美感的事物。没有谁不在莫扎特故居前怅然若失,只可把他称为在神界“存在”的“凡人”。
但莫扎特的音乐对于精神有些颓丧、茫然的当代人的亲近感稍稍不及昔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要么入“魔”——靠近如泣如诉、双唇在歌唱时有些颤抖的马勒,要么则是从巴赫这位老“父亲”的温暖袍衣里获取慰藉。这是两种宗教:个人的与人世的,说的是同一回事——因为迷恋声音美感的人们渴求被占据,被迷惑,被抚慰与温暖。对于“天才”的欣赏程度在降低,尤其是人们已有些不太习惯本真的“欢乐”。但倾听时有“心”的人们,并非单单要从音乐中寻找与自己心灵及秉性相近相仿的事物。莫扎特远了,相反由于他可能是最大的慰藉者,却与我们更近。正像熟知爱恋的人,常常会在内心创造一个心灵的恋人一样,莫扎特由于正是那个恋人,他可以越过我们倾听的生活,来到我们不被察觉的深处。我们不常与他见面,但每见一次便百感交集。他的出现映照了我们内心的瑕疵,并使我们羞惭地追问——他为我们的心竖起了一面镜子。他甚至由此惹恼了我们,会让我们瞬间暴怒。他问到了我们最痛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那般琅琅地歌唱?我们的耳朵里睡了魔鬼或是那些惯于哄我们的假神。他来了,莫扎特来了,为什么我们只开了一条门缝,最后一道门却被默默锁紧?
由于倾听者内心的苦涩,莫扎特也必然成为一团苦涩的影子。在他的生平资料里,最惹人眼目的,莫过于他在许多通信里保持了萨尔茨堡(他的出生地)讲粗话的传统。他的书信与音乐判若两人。还有,他与他的渴求荣誉的父亲之间的奇特关系:再有的话,就是她与妻子过着相当世俗的生活。当然.这一切原本是那个时期极为平淡的常人生活只是由于莫扎特一下了升华为“神”时,把所有亲近他的人都映照得灰暗与面目全非了(他的父亲与妻子在标准的意义上无愧于他们的角色,他们并无察觉天才的必要的使命)。可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天才,如何让与大地真有关联的人看护呢?仅仅上天的神灵看护着他.“命运”紧紧地厮守着他,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具备绝对的作用。任何对于莫扎特的诋毁都是傲慢与偏见的产物;况且,如果莫扎特永远活着,他只会为这些诋毁痛心。我相信莫扎特从不懂得仇恨。即使是萨利埃里——这位略带嫉妒心的宫廷乐师骚扰了他,也只是使他有些烦心而已。他根本不在意这些。正由于这些限定他的“重量”被几乎降到了零,他的写作才能“发动”得如此地快,几乎是“天意”的涌动方式。据说,莫扎特在音乐写作时,常要抚弄一些小玩艺儿。这些小玩艺儿在他的手指间游戏着,几乎演化出了巨大、深邃的事物。这正像一个坐在暮色苍茫花园里的少女,在渴慕巨大爱情来临时,不断地抚弄手中的一片织物——但莫扎特已被称作了“大神”,他抚弄的一粒滚动的台球都显得神圣。他的这些小东西并不比一个孩子手中击打的玻璃球大多少.重多少,一切仅在于他怎样超越了游戏。
莫扎特一生的作品洋洋大观,几乎涵盖了音乐的所有领域。他的歌剧主题倒是世俗特征极为明显,但并不拘泥于世俗。这是维也纳与萨尔茨堡留在他内心里人世华丽的故事。歌剧无论如何不能太过“神圣”——它不比莫扎特的钢琴音乐。莫扎特对于音乐领域的各方位出击,使他的音乐智力达到了均衡。贝多芬生活中与人难以相处的气质,必然导致他不可能写出优秀或是听众喜闻乐见的歌剧。巴赫管风琴师的特征,使他只可能写宗教清唱剧——在巴赫的时代,世俗的题材几乎是不被重视的。莫扎特音乐中稍稍与人世靠近的地方,使他的音乐没有贝多芬音乐中“暴虐”与君王般的东西。他的音乐不可能作为纳粹德国时期士兵进军的号角,但贝多芬的音乐能。贝多芬的音乐能“发动”民众。
有人说,门德尔松的音乐是写给妇女与儿童听的——奠扎特也是如此。之所以有这种说法,在于门德尔松的音乐中有“纯洁“与“沉静’’的光彩,有能够滋养人心灵的天然成分。他的音乐中“文化”成分少,与人的“意志”无关。莫扎特的音乐中也没有属于贝多芬那种称为深层“意志力”东西。也许这样说更为可靠——莫扎特接近心灵与生命的天然成分。他的音乐是温润作响的石头。贝多芬则是含有重金属的岩石,藏有冷却了的岩浆的愤怒。只是在欣赏莫扎特的音乐中,没有门德尔松的那种偏“软”的成分。门德尔松与他的姐姐之间有奇特的依恋之情——他的世俗生活也一帆风顺。门德尔松年轻时就曾在音乐教学中获得了丰盛的荣誉与报酬。他免遭世俗之苦,对女性有种“神圣”的态度。这是莫扎特所没有的。
莫扎特从“神童”的光辉之路,转入了维也纳的艰难巷道。昔日游历欧洲只是使他头上的冠冕更加摇动。他的音乐里有戏剧化的理解女人的眼光。
在西方音乐史的评价里,贝多芬被认为是西方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这个评论的核心内容在于这层赞誉:贝多芬代表了西方文化的精砷。从苦痛中赢取欢乐——这是自中世纪以来西方人渴求从肉体的苦修中赢取神圣之光的传统的体现。莫扎特不属于这个传统,他不属于任何可以断定的模式。莫扎特有待于继续认知——倘若他的那种天然的“快意”使我们发生了疑问。有人给他戴冠冕吗?如果贝多芬从某个虚拟的教皇手中接过荣誉勋章,则是可能的;莫扎特却手抓着一块女人的香手帕,吃吃地笑了起来。可是莫扎特那几乎能让人世感到悲凉的笑声,从维也纳的王宫飘到了城市的空中之时,一滴忽然从天才眼睛中淌出的泪水一定揪动了真正看见他面孔的人的心。这滴泪水浸在象征人世戏剧的香手帕里,只会让人间的一切变远了,几乎无法辨认。莫扎特不用去博取人类的泪水,这是其一株树或者某一束花的泪水——完全可以折射出万物运动与太阳能量的泪水。既然生命如流,既然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不幸以及欢乐、幸福都暑万千时空中的一粒粒尘土,那就微笑着随生命之流去吧。我不知莫扎特是不是大智慧之人——既然还传达欢乐与泪水.大智慧恐怕也不能拯救莫扎特其人。
稍稍有些惊动人群的莫扎特欢乐一些是被允许的吧。他身上的那种属于生命的清澈的“陶醉”钻出了肉体的黑夜,直直飞入空中,恐怕正是宇宙间的神祗愿意听到的吧。我们不是在意吗?不是为烦恼而几乎拧疼了心,痛苦也驾起了双翅,拍打我们的面孔。我们怎么绕得过——只是我们怎么又从苦里品出了甜味。从这个意义上,莫扎特如果是个顺从了命运的人的话,贝多芬则把人生的苦痛看得太重——并一再加码了。莫扎特的命运是夜风中一只祭盘里还欢快地叫着的羊。假如那只托盘被这只羊当成了回家的巢穴,谁也不要告诉它。莫扎特音乐中有一种东方人可以称之为“智慧”的欢乐。这也正是莫扎特不再是西方意义上的“大神”的原因。当萨里埃里也感叹一个对上帝不恭敬的“小子”却被上帝钟爱时,一切都似乎迎刃而解了。渎神者被神认领,只是不会像萨利埃里认为的那样:上帝要把他抱入怀中。上帝也只把他放入天界中那个他能看见的稍远一点的位置。当莫扎特的笑声也突然惊动天神的话,我们应该说的是:那个天庭该换换门楣与座掎了。我们把天庭理解成了威严的化身,它成了审判者,成了手中拿着命运之书的人。不,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莫扎特的神话既然是真的,天庭的所有编码都要撤换。莫扎特的全部光辉照亮了这个词汇:乐园。从此,“天庭”这个词汇变得黯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