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音乐会的演出地点是汉堡喜剧院。酷爱艺术的观众们早早地就入场了,济济一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乐池边占得区区一席。尽管这天是邮政日,我发现楼上包厢仍然坐满了有教养的商界名流,一班银行家等百万富翁,如咖啡大王、食糖大王之流,连同他们肥腴的王后们,赫赫然如墙脚公爵家族
的朱诺,娇娇然似粪垣伯爵府上的阿佛洛狄忒,高居在神圣的奥林匹斯山上。整个剧场内也笼罩着虔诚的寂静,所有目光都投向舞台,所有观众都洗耳恭听。我的邻座,一位皮毛经纪人,把脏兮兮的棉球从耳朵里取出,以便更好地听清马上就要奏响的珍贵乐曲――每张门票高达2塔勒。终于,舞台上出现了黑色人影,像是从阴间地府爬上来的。他,就是身穿黑色大礼服的帕格尼尼,黑色的燕尾服,黑色的马甲,剪裁得十分可怕,也许是阴间地府的规定样式;黑色的裤子,裹着那双细细的腿杆瑟瑟发抖。他一手握着小提琴,另一手持弓,在观众面前奉献了一连串空间角度的深鞠躬,此刻,琴和弓几乎碰地,使他那双长壁显得更加之长。他的身体在有棱有角的弯曲中透出一种古里古怪的木讷,同时又有几分傻里傻气的野性,使我们在他鞠躬时油然生出忍俊不禁之感;而他那张脸,在刺眼的乐池灯光反射下更形死人般的苍白,面带几许乞求,几许过分的屈辱,使我们的嘲笑欲望被一种肃然的同情所压仰。他的这种献媚,是从机器人那里学来的,还是家犬?他那乞求般的目光,究竟是病入膏肓者的期许目光,还是隐藏着狡诈吝啬鬼的嘲讽目光?这是一个行将死亡的苟延残喘者,如同罗马角斗场上一位赴死的剑士,用他临终前的痉挛来满足观众嗜血的快感?抑或他是一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死人,如同一个手持提琴的吸血鬼,虽然他不是从我们的胸腔里吸吮鲜血,但他绝对是在从我们的口袋里吸吮金钱?
在帕格尼尼不厌其烦地献媚邀宠时,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上述问题;然而,当这位神奇大师将小提琴抵近下颚开始演奏时,所有类似的想法统统无条件地引退了。顺便说一句,各位看官想必已经了解我在观赏音乐时的预感能力――我有一种天才,每当听到某声音时,眼前便会出现相应的音乐图形;因此,帕格尼尼的琴弓每扯动一下,我的眼前就显现出不同的人物和境状,如同他在用有声图像进述着各种刺耳的故事,如同他在我面前耍弄着彩色的皮影戏,而他则总是以提琴为道具扮演着主角。在他运第一弓时,他身边的舞台背景就开始变幻;他,还有他的乐谱架,突然置身于一个明亮的房间里,室内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可笑的、饰有篷巴迪尔花式的家具;四处摆放着小巧的镜子、镀金的小爱神天使、中国的瓷器;随处堆放的书籍、花环、白手套、撕破了的金发套,还有用金属薄片和其它的亮闪闪的装饰物镶嵌的假珍珠、假宝石,构成了一片可爱的混乱,如同大牌女演员的书房中司空见惯的那样。帕格尼尼的外表也发生了对他极为有利的变化;紫丁香色丝质美琪裤,绣有银丝的白色马甲,外罩缀有金缕纽扣的淡蓝色丝绒上衣、一头精心烫成小卷的亮发在他那十分年轻的、红润放光的脸上飘舞;每当他向站在乐谱架旁注视他拉琴的漂亮姑娘投送秋波时,他的脸上便增加了几分甜蜜的温柔。
事实上,我确实看见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儿,一袭过时的服装,白色的真丝裙裤在臀部下方蓬松鼓起,把腰肢衬托得纤细迷人,扑了粉的秀发高高拢起,。浑圆的俏脸连同勾人眼睛发射着放荡的光芒,粉饰过的脸颊如同贴了白色的膏药和腻人的甜汁。她的手里举着一个白色的纸喇叭,喇叭随着嘴唇的运动和上身的摆动而若即若离,看上去她似乎在唱歌;然而,我分明没有听见她任何一个音符的颤音,只是从正在这位可爱的女孩伴奏的、青春焕发的帕格尼尼的琴声中才能猜度出,她唱的究竟是什么歌,而他在伴奏时又是什么样的心灵感受。啊,多么缠绵的旋律哟!如同在玫瑰芳香的吹佛下,春心骚动、醉意眷恋的夜莺啼了出的一首黄昏曲!啊,这是一道无病呻吟、甘愿赴汤蹈火般的极乐曲!这是两首恋曲,它们先是久久相吻难舍难分,继而赌气似地分道扬镳,最终却又破涕为笑相拥相抱,直至融为一体,在欣喜若狂的大团圆中双双离开尘世。是哟,那琴声像一对蝴蝶在欢快地飞舞,其中一只彩蝶开玩笑似地飞走,躲在鲜花后面,终于被同伴找到,它们无忧无虑地、幸福地迎着金色的阳光飞向天空。可是,一只蜘蛛出现了,它可以在一瞬之间给这对相爱着的蝴带来厄运。年轻的心儿会想到这些吗?帕格尼尼的提琴声放射着令人心碎的旋律,一声声悲哀呻吟,宛若一场悄悄抵近的不幸正在播放前奏曲……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跪在亲爱的人儿面前,向她乞求……哎哟,你瞧!他俯下身子吻她的双脚,突然发现了床下的小个子神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那可怜的男子,只见这位热那亚人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用愤怒的双的手扑住小个子,给了他一通耳光,并足足实实地踢了他好几脚,甚至把他扔出门外,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一把长长的三刃匕首,刺进那年轻靓女的胸膛……
此刻,四周响起了一阵阵喝彩声,激动的汉堡男女向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刚刚演奏完音乐会第一乐章的艺术家,此时的鞠躬更加有棱有角,更加一躬到地。依我看来,他脸上的乞求与谦恭亦比先前增加了几分。他的目光中滞留着可怕的胆怯,如同一名可怜的罪人。
“太妙了!”邻座的皮毛商抓耳挠腮地嚷道:“仅这一段曲子就值 2塔勒。”
当帕格尼尼重新开始演奏时,我的眼前黯淡下来。曲调没有变幻出明快的形式和明亮的色彩;大师形象被昏暗的阴影所笼罩,他的音乐自黑暗中发出极尖锐的悲叹声。间或,悬在他头顶的小灯以微弱的灯光投向他 ;只是此时,我才看得见他那了无血色的面容,但他脸上的青春并没有逝去。他的外衣十分抢眼,析出两种颜色,半是黄色,半是红色。他的脚上拴着沉重的镣铐。他的身后隐隐约约闪现出一张脸,其容貌有几分像滑稽的山羊,双手裸露长毛,看起来也像山羊蹄子;时而,我发现这双手伸向帕格尼尼手中的提琴,乐于助人似地拨弄琴弦;时而,他也把持着帕格尼尼拉弓的那只手,使小提琴涌出的越来越痛苦悲伤的曲调声中,伴入了咩咩的赞许笑声。这曲调宛如堕落天使们的歌声,她们因为拥抱了大地的女儿而被逐出天国,带着瘦削绯红的脸蛋隆降下人间尘世。这是来自无底深渊的曲调,没有安慰,没有希冀。如果天上圣人听见这种曲调,上帝的赞美也会黯然失色,他们将羞愧得无地自容!每当那须臾不肯离舍的、咩咩的山羊笑声伴入提琴曲的悲伤旋律时,我偶尔瞥见背景中也有一群小个子丑陋女人,她们狡黠、诙谐地点着头,面带幸灾乐祸的表情,指手画脚地大肆嘲讽。未几,提琴声中逸出了恐惧的音调,一声惊叹,一场抽噎,这声音在人世间从来没有听到过,或许在人世间永远也不会再听到,除非是在世界末日的约撒法特山谷,当法庭的巨大长号奏响,赤身裸体的尸首们从坟墓中爬出来,期待着他们的命运之时……然而,痛苦的琴师突然运出了极为绝望的一弓,以至于脚镣铿锵断裂,那些阴森森的助手连同讥讽魔鬼统统销声匿迹。
此时,我的邻座皮毛商叹道:“可惜,可惜,一根弦断了,就是因为他持续地拨弦哟!”
小提琴弦真的断了?我不知道。我只察觉到了音调的转变。同时,我觉得帕格尼尼和他的周围环境突然全变了。他穿的是褐色的修道士服装,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与其说是服装,莫如说是伪装。他那粗野的神情被风帽遮住了一半,腰间系着一根麻绳,光着双脚,一副孤独倔强的形象。此刻的帕格尼尼,站在海边前突的岩石上,演奏着小提琴。我看到,时值黄昏,晚霞洒满了宽阔的海面,渐渐地映红了海浪,汹涌不息的波涛与提琴的曲调构成了极为的神秘的默契。波面愈红,天穹愈苍。当波涛起伏的海面终于映成猩红泛黄的血色时,上空全然变得幽灵般的明朗、死人般的苍白,一颗颗星辰大模大样地、带有几分威胁地跃出……这些星星呈黑色,黑得像闪光的石煤。琴声越来越狂热孟浪,琴师的神态令人恐怖,双眼中闪烁着充满讥讽意味的摧毁欲,薄薄的嘴唇那么可怕地急促蠕动者,看上去似乎在嘟囔着古老而邪恶的咒语,祈求风暴来临,释放那些被困在海底深处的恶魔。时而,当他那只细长的胳膊从修道服的肥大袖子中伸出来,在空中挥舞着琴弓时,他才真正地像是一位正在变出宝物的魔术师,于是,大海深处疯狂地咆哮起来,血红的波浪惊骇地猛力冲上高空,红色泡沫几乎溅到苍白的天幕和黝黑的星星。海在怒吼,海在尖啸,海在轰呜,好像要把全世界摧为废墟。修道士的运弓越来越有力,他要用强烈的意志奋力锯开所罗门降妖罐的七重火漆;睿智的国王把魔鬼们封闭在铁罐里,沉入海中。当帕格尼尼的提琴在最低音区奏出隆隆的激怒时,我还听到了罐中魔鬼的声音。然而,我终于升腾了出一种感觉来,似乎听见了庆祝解放的欢呼声,看见了被释放的魔鬼将头浮出鲜红的血海波面:一只只极其丑陋的庞然大物,像长有蝙蝠翅膀的鳄鱼,像长有鹿角的蛇,像戴有漏斗形贝壳的猴子,像蓄有大主教式长胡子的海狗,像是乳头长在脸蛋上的怪女人,像绿色的骆驼头,像是两种不可思议的生物组合而成的雌雄同体;所有魔鬼都向拉琴的修道士投出冷峻机灵的目光,伸出长长的蹼爪,而正处在急切的祈求热望中的他,将风帽甩的脑后,任那蓬松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似千条黑蛇环绕着他的头部。
他的演奏是那样的令人神魂颠倒,以至于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以免神经错乱。于是,眼前的魔鬼消失了,我重又看到可怜的琴师成为寻常人,摆出了寻常的献媚动作,而观众们正极其迷醉地报以掌声。
这是 g调的最佳演奏”,我的邻座点拨着,“我自己也拉小提琴。对这种乐器居然能够把握到此种程度,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幸好间歇时间不长,否则这位爱好音乐的皮毛专家肯定会喋喋不休地把我引进一场漫长的艺术对话,帕格尼尼重又冷静地把提琴抵近下颚,琴弓的第一下扯动重又展开音调的神奇变化。只是,那些曲调不再那样富于色彩变幻和形体变化,它们沉稳地展开,庄严地起伏,浑厚地增强,如同一个正在罗马大教堂内表演的管风琴赞美诗咏唱班,其歌声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宽广,越来越高亢,构成了一个无法用凡夫肉眼看见,只能用心灵眼睛体察的巨大空间。在这一空间的中央,盘旋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圆球,上面站立着一位高大自豪的男子,正在演奏小提琴。这个圆球是太阳?我不知道。但是,从这个男子的线条上,我认出他是帕格尼尼,不过他已经得到理想的美化、美丽的神化,面带出神入化的微笑。他的躯体放射着最最伟岸的男子气,他的四肢被裹在一袭淡蓝色的节日盛装内,他的肩膀上飘垂着黑色卷发;他坚定地站在那里拉琴,如同一尊高大的神像,犹如上旁创造的万物统统俯首于他的音乐指挥。他是一颗神人行星,整个宇宙都在围绕它旋转,以从容不迫的庄严,踏着天堂仙乐般的节奏。在他身边悄然旋转的各盏大灯,其实是天上的星星;在昨星运动时产生的协调乐曲,则是多少诗人和预言家所大书特书的天体音乐?时而,每当我睁大眼睛向远方的暮色望去,会看见举目皆是巨大的朝圣者们,身穿白色的节日盛装,蒙着脸飘在而来,手的中拄着的白色拐杖十分奇特:一个个拐杖的金色把手,正是我曾以为是星星的一盏盏大灯,朝圣者围绕那位伟岸的演奏大师,循着巨大的环形轨道行进,在提琴曲的激励下,拐杖的金色把手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泽。从朝圣者们唇间流出的歌声――我曾以为是天体音乐――实际上不过是提琴曲逐渐远去的回音。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圣狂热,倾注在这音乐中,间或颤抖着,几乎听不见,如同在水面上飘荡的窃窃私语,尔后又响起甜蜜尖利的声音,如同来自月亮的法国圆号乐曲,最后骤然翻滚起毫节制的欢呼声,如同成千名现代歌手齐声拨动吉他的琴弦,引吭高唱胜利之歌。这种乐曲永远无法用耳朵听见,只有在清夜之中,静静地躺在爱人身边,心与心贴近时才能梦见。或许你的心也可以在晴朗的白天感受到它,如果你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希腊艺术品,被优美的线条和图形所感染,惊呼着坠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