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国际博物馆日
请记住这样一位中国先生
她是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
也是中国第一位女博物馆馆长
她出身名门,终身未婚
她把一生嫁给了中国博物馆事业
今天,我更加怀念这位
把一生嫁给博物馆的中国先生
文 | 群学君
01
1964年12月22日,寒风萧瑟,南京东郊灵谷寺。
这里平日本就游人稀少,临近岁末,更显萧条。下午,灵谷塔下的茶室,走进一位年过半百的女士,她在茶室里小坐片刻,在一张纸片上匆匆写了几个字塞进衣兜。随后,她面沉似水,把脱下大衣的大衣交给伫立一旁的司机,只说了一句:我去塔上散散心。
大约十几分钟后,塔下的几位游客,眼见一个身影从这座66米高的石塔上一跃而下。
收殓遗体时,人们在那件大衣里,找到她最后写的那几个字:
我的死,与司机无关。
其实在那以前很久,老人已经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医院调养了很久,效果却并不明显,这是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只是在当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还多少会被视为“不合时宜”的举动。
为避免事态发酵,地方上决定对死讯秘而不宣,不登报,不开追悼会,一切后事从速从俭处理。遗体被秘密收殓于一个木制薄棺中,在一个星光残淡的黎明悄然无声地运出城外,在南京南郊牛首山脚下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匆匆挖坑掩埋。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匆匆结束自己生命,又被草草安葬的老人,是南京博物院院长,她是中国第一位女博物馆馆长,也是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
她叫曾昭燏。
曾昭燏先生(1909-1964)
02
新中国考古界,有“南曾北夏”的说法,南曾,是曾昭燏,北夏,就是新中国考古事业的掌门人夏鼐先生,他们代表了新中国建立之初中国考古学的最高地位。
曾昭燏死后一个月,夏鼐辗转得知老朋友的死讯,悲痛不已,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下了当时组织上对曾昭燏之死的定性:
由于神经错乱,自绝于人民。
又过了一个月,曾昭燏的表哥,时任中山大学教授的历史学家陈寅恪从亲友家书中得知噩耗,悲不自胜,写下了悼诗《乙巳元夕前二日始闻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君逝世于灵谷塔追挽一律》:
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
何待济尼知道韫,未闻徐女配秦嘉。
高才短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
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
诗成之后,陈寅恪不敢公开,只寄给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兼图书馆馆长的好友向达,并在信中特别嘱咐:“聊表哀思,但不可传播也”。
陈寅恪致曾昭燏函
03
曾昭燏是什么人?
1909年,她出生于湖南双峰县荷叶镇峡石村万宜堂,这是中国近代绵延两百年的世家大族——曾国藩家族的故乡。曾昭燏的曾祖父,是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常年在家乡照顾长辈,督课子侄,对曾氏子弟教育贡献最大。曾国藩夸赞这个二弟“劳苦最多,好心好报”。今天为我们所熟知的“曾氏家训”,起源于曾国藩,但真正让它贯彻执行,绵延不绝的,是曾国潢。
诗书传家,三世不绝,到曾昭燏这一代,兄妹七人,一门才俊。
长兄曾昭承,哈佛大学硕士,后来担任台湾工矿公司总经理。二兄曾昭抡,麻省理工学院博士,中央研究院首任院士、中国科学院首任学部委员(院士)。弟弟曾昭拯,上海大夏大学学士,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财务科科长。妹妹昭懿,北平协和医学院博士,林巧稚院士的得意门生。二妹昭鏻、三妹昭楣,分别从西南联大经济系、生物系毕业。
曾昭燏自己, 则在二哥昭抡的影响下,于1929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先后在外文系、国文系求学。那时的中央大学国文系,名师云集,黄侃、吴梅、胡小石等等,都在这里执教。曾昭燏大概算是学术大师胡小石的最得意的女弟子了,她跟着胡先生,研究甲骨文、金文、商周铜器;还擅长写词,下笔含意深邃,词藻美丽。
那一届,中央大学有两个女学生,特别引人注目:文科的曾昭燏,理科的吴健雄。
1935年,已在金陵大学念研究生的曾昭燏,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国内学位,自费去伦敦大学攻读考古学。在伦敦,她给时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的历史学家傅斯年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
冒昧地写信麻烦您,希望您为我个人着想,为中国的考古学发展着想,我学什么东西最有用处,赶快回信给我,因为我在暑期中必须决定下学期的计划。您既然不惮烦地指教夏鼐,希望您也能不惮烦地指教我。
她的目标很简单,中国有数千年悠久历史,却苦于科学研究方法的匮乏,学习近代西方考古学的先进方法,为中华文明服务,就是为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点燃一盏希望的烛火。
在当时凤毛麟角的中国女留学生中,曾昭燏是唯一攻读考古学专业的。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解释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解放,男女平等:男子在事业上的任何成就,女子同样可以取得。
青年曾昭燏
04
在伦敦大学,曾昭燏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写出毕业论文《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文中列举了从2082件古代铜器上整理出的600余种徽识,这部颇见功力的力作,既为曾昭燏取得了硕士学位,也为她在国际考古学界初步奠定了学术地位。
毕业之后,按照前辈学者李济先生指定的学习规划,曾昭燏前往德国国家博物馆参加什维希威格为期十个月的考古实习。
到达柏林这一天,卢沟桥事变爆发。两天后,得知消息的曾昭燏大为惊骇,孤悬海外,她倍感沉闷激愤,“注视这战事的发展”,她开始“慎重地考虑自己能在这抗张中做些什么事”。慢慢的,她意识到,以更加坚忍的态度,把分内的学业完成后再报效祖国,就是对国家、民族与抗战最大的帮助。1937年12月,她从报纸上读到南京沦陷的消息,心痛欲裂,恸哭失声,却仍以最大的毅力抑制住悲伤,按时完成实习工作。
1938年6月3日,伦敦大学举行盛大的毕业典礼,曾昭燏没有参加,而是选择在工作室里终日埋头苦干。她后来说: 祖国的人民正在浴血抗战的时候,我何必花无谓的时间参加这种为个人荣誉的典礼。
这时,日寇的已将战火燃遍半个中国,大哥曾昭承来信,说抗战前途堪忧,力阻妹妹回国,此时伦敦大学也向曾昭燏颁发了聘书,可一件小事,却坚定她回国的决心。
9月15日,曾昭燏与威格纳尔(Wignall)教授午餐。席间,教授讲到他多年前与一位美国学者前往北京十三陵参观。道路崎岖不平,美国人大为抱怨,质问当地向导说:“这路是什么年代修的?”向导从容大道:“大概两三千年”。美国人遂哑然而不作声。
曾昭燏听罢,五味杂陈,如此数千年文明的古老中国,如今却面临灭顶之灾,不能不令人备感神伤。当天晚上,她毅然决定归国并购买船票。
她剪下上海《新闻日报》头版的一张照片:日军轰炸后的废墟边,一个幼儿坐在母亲遗体旁边哇哇大哭;这张照片一直被她保留到抗战胜利。 除了留下回南京的旅费,曾昭燏把在英国结余下来的英镑连同自己的一枚金戒指,都委托抗敌后援会捐给了国军将士。
曾昭燏致李济函
04
回到祖国,曾昭燏加入了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工作,她利用自己的学识,投身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工作,参加了云南大理的苍山洱海境内考古发掘、龙泉遗址、白云甲遗址发掘以及四川彭山江口一带崖墓的发掘工作。
1941年2月曾昭燏被任命为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总干事,她与李济等人夜以继日将博物院文物登记造册,装箱编号协助文物西运,连同运出的还有来自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一万多箱珍宝,避免了这些国之重宝沦入敌手。
1943年,她与李济先生合著《博物馆》一书,成为中国博物馆学的奠基巨著。
在很长时间里,曾昭燏是中国考古田野里唯一的女性。
抗日战争胜利后,曾昭燏随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迁返南京。1948年底,随着国民政府大量人员、物资运往台湾,一些人同时也在策划着将中央博物院的珍贵文物装运过去,听到这个消息,曾昭燏立刻站出来反对。她当即致函当时的筹备处主任杭立武:
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后万一有何损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兹对此事虽无责任,然为本院保管文物已七八年,对于诸物有浓厚之感情,知有各种危险,岂可缄然。
1949年4月,她又联同徐森玉、吴有训、陶孟和等人联名上书国民党当局。在他们的坚持下,三批运到台湾的852箱文物终于全部运回了大陆。
南京博物院
05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博物院改称南京博物院,这是当时全国仅有的两所够格称“博物院”的机构(另一所是北京故宫博物院)。
曾昭燏尽管身居院长高位,却依旧以身作则地做好每一份细微的程序。至今,南京博物院还存有她用娟秀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下的藏品目录。展陈方面,从设计大纲、选择藏品、编排辅助材料,到提取文物、写文字说明以及现场布置等每一道工作程序,曾昭燏都亲自审查,与同事们商量、斟酌再三,甚至每每面对陈列展览的文字说明都要诵读出声,力求文字既要简明扼要,又要通俗易懂,以便让不同文化层次的观众所接受。
她编写的《南唐二陵发掘报告》及《沂南古画像石墓的发掘报告》,至今仍是南京博物院存档的最重要的学术著作。
曾昭燏著作
曾昭燏一生未婚。据说,50年代曾有苏联专家在来访时善意地问:“曾小姐准备何时出嫁?”曾昭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我早就嫁给博物院了。”
曾昭燏吃住在馆里,她的单身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她的生活与工作几乎是连成一体的。在她办公室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张蔡元培先生的照片和一份毛公鼎的拓片,这是她一生事业追求的缩影。
年轻时,曾昭燏受堂姐曾宝荪影响极大。曾宝荪是留英归国的中国早期教育家,她一生的格言是:“做事要负责认真、做人要勇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一个人如果结婚,只能教育服务一家几个人;如果不结婚,便可教育服务无数人。”
投身考古文博事业后,曾昭燏认为博物馆应该具有教育的功用与蔡元培的“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不谋而合,也正可以实现她早年“教育服务无数人”的志向,她是真正把一生嫁给了中国博物馆事业。
曾昭燏克俭奉公,连一只信封都不曾占过公家便宜,甚至掉在地上的饭菜,她都会捡起来洗了再吃。自她以后,南京博物院有条不成文的院规:本院做考古工作者,绝对不准私人收藏古董。可每年春节,她都会拿出自己的存款,让行政科的梅晓春包上红包,去给同事们拜年。梅晓春夫人重病,医药费难以为继,曾昭燏偷偷派人到医院,用自己工资为他支付了全部医药手术费。半个世纪以后,年逾九旬的梅晓春回忆往事,老泪纵横。
1957年,曾昭燏在工作中
06
然而,曾昭燏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压垮她的,是她无法改变的家庭出身。
50年代,《中国近代史》出版,曾国藩被盖棺论定为“汉奸刽子手”。曾昭燏怎么想也想不通,她对好友贺昌群教授说:
说曾国藩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我们认了,但是说曾家是汉奸,这无论如何无法令人接受——曾家自曾国藩以下数百口人,在民族大义面前,没有过丝毫犹豫。
再后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二哥曾昭抡被打入另册,受到迫害,曾昭燏更加痛苦,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
一次省内民主党派的座谈务虚会上,大家都说“形势大好”,曾昭燏突然来了一句说:“我看你们都是佞臣。”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大家群起质问曾昭燏:“我们怎么是佞臣?”曾昭燏立即转身离去。
平心而论,新政权对曾昭燏还是礼遇有加的,就在自杀前两周,她还收到了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证书。
然而,对于曾昭燏而言,旧式大家庭的出身始终成为她在新时代的“纸枷锁”。她身居要职,又力求完美,在文化急剧变化的时代,她总是不断地忏悔过去,不断与时俱进,精神高度紧张。一旦出现一点差错,维系生命的信心顿然丧失,她的自杀连同其他世家,在精神层面上已消散殆尽。
在曾昭燏逝世十年之后,她昔日的同窗好友沈祖棻,还专门作诗怀念故人:
湖边携手诗成诵,座上论心酒满觞。
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残阳。
沈祖棻的先生程千帆教授为这首诗笺释云:
子雍(曾昭燏的字)长南京博物院,位高心寂,鲜友朋之乐,无家室之好,幽忧憔悴,遂以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坠灵谷塔,享年五十有五。伤哉。
字里行间,依稀还能感觉到当年那紧张空气下的压抑与隐忍。
曾昭燏先生之墓
07
1995年,74岁的原南京博物院副院长宋伯胤赴台湾访问,见到了82岁的原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霖灿先生。
临别时,李霖灿对宋伯胤说:请仁兄带一样东西交给曾昭燏院长。
宋伯胤说自己初闻此言,吓了一跳,曾昭燏院长去世三十多年,李霖灿难道还不知道?抑或已神志不清?
不料,李先生解释道,自己年已八旬,无力再回大陆,请宋先生将自己的绝笔之作,一篇纪念曾昭燏院长的亲笔手稿拿到她的坟前焚化给她。在祭文中写道,李霖灿这样写道:“昭燏女史,我以82岁老翁的年纪,在30年之后来为你含泪作传……”。
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但愿今日神州大地的繁荣昌盛,可以告慰曾昭燏先生泉下之魂。